嘤嘤南韵

期待与光相逢。

看置顶是人类一大美德。头像是约的稿噢。

【王喻】故园深灯

◎民国paro

◎万字预警  一发完。我保证是甜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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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胡同原来不叫纸胡同,是叫的人多了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听胡同里上了年纪的人说,这儿原来有个好听的名字,是啥不太记得清,只知道是些之乎者也的晦涩玩意。久而久之,记不住的人多了,也就没人记得起来了。而纸胡同之所以叫纸胡同,是因为胡同里有许多人家以纸谋生——倒也不是造纸,而是些纸糊的小玩意,像是风筝、花灯,或是油纸伞,还有一家做纸人和纸钱的,一般没什么人乐意往那里去。


胡同口很小,但胡同很深,几乎没什么人进出,除了每次赶集时拿着东西去集市上卖以外。纸胡同就像是个被北平城遗忘的角落,里边的人不大愿意出去,外边也没什么人有兴趣进来。


纸胡同就是这样一个冒着烟火气又有些怪诞的地方。


“喻先生,今儿个放课这么早啊?”盘着长发坐在街边扎纸风筝的中年女人朝着巷子转角招呼到。那短发的年轻人听见了,轻轻一跨下了自行车,朝女人笑了笑:“今天惊蛰,天气也还不错,让孩子们放风筝去了。放的还是您扎的风筝嘞!”花婶听了一笑,“是,春天到了,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你们不是还有一句诗说什么……”“您想说的是不是‘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对对对,花婶没文化,都是听我们家小宝在耳边念叨几句,也就只能给你们糊风筝了!”“那可不简单,没您孩子们哪找风筝去?”花婶听了这话明显很受用,乐呵呵的塞了一小把新鲜的小葱进年轻人的车筐里,那里面还躺着一条明显是刚刚丧命的鱼。年轻人也没拒绝,道了声谢便收下了这番好意。


年轻人没再骑车,扶着车把慢慢往胡同更深处走去,藏青的长衫随着步子微微摆动,颇有一种从容的意味。


胡同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生火烧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熏味,是柴火燃烧的味道,怪呛人的。喻文州转了个角,把自行车推进了一个不算大却也不小的院落里。那院子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院子,可又显得要精致些,可能是主人勤于打理的缘故吧。


“屋子可收拾好了?”喻文州把自行车停好,再转过去把大门给合上,没有落锁。屋子里出来一人,“好了。”喻文州把篮子里的鱼和菜拿出来,用了个铁盆装着随手扔在了水窖边的地上,抹了抹手上的鱼腥味,发现并没有用,遂作罢。“去把早晨我给你的题做了,一会吃饭。”喻文州说。没想到那孩子倒是没进去,搬了个小板凳在不远处坐下了:“已经做完了。”“书背了吗?”“背了。”“背给我听听。”


男孩张口背起书来,是《论语》的《述而》篇。科举废了好些年了,现在大多数人都挺看不起孔孟荀这些玩意的,讲洋文的倒是比讲论语的多。喻文州一个留洋的先生,不教洋文,倒是在这里让他们背之乎者也,实在是奇怪。王杰希曾对此嗤之以鼻,可喻文州说有些东西固然没必要看得太重,但也万万不能丢了。王杰希没认同,但是不太想顶撞喻文州,也就一直照做了。


王杰希背完了喻文州指定的那些篇目,鱼也下了锅,不久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你今天怎的又不回家?”喻文州用火钳挑着柴火,问。


“不想回。”王杰希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着。


“跟家里说过了?”


“不说他们也知道。”


“还是该说一说的。”


“我是不是挺麻烦你的?”


喻文州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家里按月给我结钱,我只是拿钱办事罢了。”


喻文州每一次几乎都会这样回答,有些不近人情,不过王杰希也习惯了。


王杰希是喻文州这里最年长的一个学生。喻文州这小学堂只有一位先生,也就是他本人。和近年兴起的新式学堂不同,倒像是私塾,里面孩子也不多,却什么年龄段都有,都是胡同里的孩子。这些人家的孩子大都不会去上学,而喻文州只是象征性的收一收学费,没固定数额,有时甚至直接免了,反正他孑然一身,又没到家徒四壁食不饱腹的地步,还有饭吃就够了,混乱年代,金钱没太大用。所以喻文州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人在胡同里还挺受待见的,这以往私塾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上的,哪里轮得着他们哩!喻文州学费收的少,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所以逢年过节或者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捎上喻文州一起,喻文州也一一笑纳。孩子们一般都只在他这待到十四五岁,因为在穷苦人家,十四五岁的孩子早已不是孩子了。


王杰希不是胡同里的孩子,他家要从胡同口走出去,穿过一条街,再转个弯走上一百多里,那栋四层楼高的洋房才是他家。至于王公馆为什么会把少爷送到一个深居老北胡同名不见经传的私塾里来喻文州也奇怪得很,王家管家支支吾吾的没回答,后来喻文州才听说这位小王少爷已经逼走半个北平城的先生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估计王家这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碰上死耗子吧。送王杰希来的是王家三姨太,好像她并不是王杰希的生母,王杰希的生母是过世有些年头了的大夫人,不过别人家的家事喻文州并没有太大兴趣。三太太来的时候也没对喻文州提什么要求,只说能管住王杰希就行。


王杰希来的时候十四岁,这个年龄在喻文州这已经很大了,本来喻文州不怎么想收,转念一想反正他也对这个传说中“逼走半个北平城的先生”的孩子有点兴趣,并且每个月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何乐而不为?后来王杰希就在他这里从十四岁长到了十七岁,喻文州曾建议过他去申请大学、去留洋,但都被王杰希一一否决了。每个月他的银行账户上依旧能收到王家划过来的一笔钱,喻文州没开过价,一开始听说是和王杰希上一个先生相同的数目,后来变多了些,王公馆没解释,喻文州也没问。


其实他比王杰希也大不了多少,才大了半轮而已,这也是他不怎么愿意收王杰希的原因。一个半大的小伙,还是在那种家庭环境下长大的,想都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怎么可能听他一个没比他大多少又没什么名气的老师的话。


“差不多该准备睡了,去洗洗吧。”


“好。”


王杰希熟门熟路的打开喻文州房间的柜子,翻出了自己的衣服。他常在喻文州这留宿,自然也是有衣服留着的,即使没有,他和喻文州的身量差不了多少,也不是没穿过对方的衣服。


王杰希拿了衣服去洗漱,喻文州便收拾起了床铺。


喻文州是独居,自然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他这地本来也不大,其余都用作学堂了,哪来的多余房间。所以王杰希既然是要留,便也只能跟他挤一挤。好在这床铺够大,倒也凑合。喻文州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被子,是给王杰希的。这被子几乎都是王杰希在用,不然就只能放在柜子里落灰了。


王杰希第一次在他这里留宿时还是个小孩,好像是他来的第一年吧,那天自放课后就一直在下雨,还刮风打雷的,喻文州就把他留下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喻文州看得出来王杰希本也就不怎么想回家,时不时就找借口留在他这,后来干脆连借口都不找了,喻文州也依他去。


不过就是多做一个人的饭而已,一个人吃还不好做菜,晚上也显得没那么冷清了。


王杰希害怕雷雨夜,喻文州是知道的,所以那时才会同意他留下。王公馆的大夫人,是在一个雷雨夜没的,是好多年前的旧事了,喻文州当时还不在北平,却也在来之后隐隐听说过。


王杰希洗完了澡,又洗了衣服,慢慢悠悠的才回到屋内。喻文州正坐在桌前批着孩子们的作业,戴了一副眼镜,其实没什么度数,但喻文州总觉得这样要舒服一些。王杰希喜欢看喻文州戴眼镜的样子,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好看。明明很普通的镜框,戴在那些个老先生的鼻梁上就是笨重死板,但在喻文州脸上颇有种斯文雅致的味道。


“弄好了?睡吧。”喻文州看他进来,起身道。


王杰希点点头,看着喻文州灭了灯,脱掉外衣只剩白色的里衫,坐在了床边。喻文州睡觉习惯留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让它彻夜的亮着,不是很扎眼,却能在突然惊醒的时候让你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王杰希躺在床铺的里侧,被子上有喻文州柜子里的味道,不知道喻文州往柜子里放了些什么东西,反正很好闻。


房间里很快就陷入了一片寂静。外面也没什么声音,最多是有什么小东西路过草丛,带出了些声响。春天的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王杰希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喻文州很快就入睡了,他的睡相一向很好,安安稳稳的躺着,呼吸清浅,能一个姿势保持到天明。王杰希忍不住翻身侧过来盯着喻文州的侧脸看。


那人的鼻梁很好看,是秀气的,眉和脸型也都是柔和的,却一点也不女气。嘴唇偏薄,唇峰很漂亮,老话都说薄唇的人薄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王杰希觉着应该不可信,喻文州这个人,虽然嘴上向来不饶人,但怎么可能薄情,薄情的话现在他肯定被赶出去了。


煤油灯发出的微弱光线打在那人的脸上,勾勒出姣好的曲线,随着那人的互相起伏。


外面似是下起了小雨。春雨嘛,向来是润物细无声的架势,不惹人注意,小小的,细细的,等你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沾湿了衣。王杰希没太在意,任由着几粒雨珠绕过屋檐打在雕花窗上。渐渐的,雨大了些,还起了点风,刮在窗口,发出类似于呜咽的轰鸣。


“嗯?下雨了?”喻文州本就睡得浅,此刻迷迷糊糊被吵醒,支起半边身子看向外面,“杰希你怎么还没睡?睡不着吗?别怕,我去关了窗,顺便把衣服收一收。”


王杰希看着喻文州翻身下床,把煤油灯调大了些,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先是合上了窗,然后走出去把挂着的衣服收了进来,半阖上门。“好了,睡吧。”喻文州朝他笑了笑,然后躺下,又闭上了眼睛,“晚安。”


王杰希没有应声,但目光在喻文州身上流连了很久,随着跳动的火苗,似春日初阳般的灼热。


可惜他没有发现。


幸好他没有发现。







第二日起来已经是晴天,阳光正正好。今天休学,王杰希悠悠转醒的时候喻文州正扫着院子,王杰希打了个呵欠,走到阳光下,跟喻文州问了声好。


“醒了?今天跟我一起去街上买点东西,孩子们的笔纸差不多没了。”喻文州把扫帚放在墙角,拍了拍衣袖。


王杰希提了点水到脸盆里,用手捞了一把扑在脸上:“好。”


早饭后两个人就一起出了门,喻文州没骑车,两人都是走着的。要去的百货超市也没多远,就当是散散步。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行车行人都是匆忙的模样,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忙的。


王杰希想起他第一次陪喻文州出来买东西时也是这样。


那天太阳很大,他从小就没出来逛过集市和百货商场,还是走着的。以前在家里,有什么需要的都是直接让下人给他带回来,最多是被三姨太带去洋百货买衣服,三姨太也不常带他。三姨太是个江南名怜,比他大不了几岁,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即使是继子也不太妥当的,别人问起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来王杰希也就干脆不跟她出去了。


集市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上演着人生百态,可这人生百态,与王杰希无关。


王杰希记得他们第一次出来也是为了买书,后来又一起去买菜,在菜市场他看见有人为了两分钱呶呶不休差点升级成肉搏,看见一个身着艳丽到显得廉价的长裙的瘦高女人因为裙子上溅到的一滴污水大骂一个孩子,看见菜市口两个看起来像是警卫的男人趾高气扬的在指手画脚。喻文州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挑完了需要的东西,又在付款的时候讲了两句价,对四周的这一切似乎视而不见。


等他们从菜市出来之后,喻文州突然对他说了一句:“看见了吗,这就是人性。”王杰希拎着几袋子东西,顿了顿脚步,然后才反应过来稍稍快步追上喻文州。


一路上王杰希都在思索喻文州说的话。这就是人性,自私、贪婪、高傲、欲望,人最原始的样子。


他们沉默着走到学堂的大门口,发现有个人在路边等着他们。看见喻文州回来,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扬起一个大笑脸,朝喻文州说:“先生回来啦,我爹今天去城西的河里捞了点鱼,吩咐我给您送一条,特地挑了条大的哩!还活着,您看看!”那少年给喻文州看了看手里的桶,里面一条鱼还晃晃悠悠的摆着鳍。“那就谢谢苏大叔了,来来来进来喝口水再走吧?”喻文州笑着掏出钥匙开门。那少年在喻文州这里上过一年学,后来为补贴家里生计就去拉车了,不过他弟弟还在喻文州这里。那天晚上喻文州给王杰希烧了鱼吃,吃鱼的时候喻文州对他说:“这也是人性。”


“杰希?”喻文州轻轻喊了他一声。


王杰希回过神来:“嗯?什么事?”


“你想吃仙豆糕吗,我突然有点想吃了,我们去买些?”喻文州说。


王杰希点了点头,看了看街边的糕点店:“好。”


喻文州总是定时采购纸笔,常去的铺子也就那么一两家,自然跟老板混的熟络,看见喻文州和王杰希过来,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给了他们。喻文州给老板结账,王杰希就在旁边把东西包好,放进了袋子里。“先生这学生真不错,挺懂事的。”老板笑着说。喻文州把零钱收好,眨了眨眼:“那可不,这可是我得意门生。”王杰希只好笑笑,跟在喻文州后面,不说话。


“你今天回家吗?”出来后,喻文州问。


王杰希:“不回,我跟家里说这几天都在这。”随后又像是怕喻文州不同意一样,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可以吗。


“可以。”喻文州点点头,“既然出来了,去买菜吧。”


“好。”


在菜市口,王杰希却碰见了个熟人。只是远远的看着了,是他的二哥,站在一辆轿车旁边,旁边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在动手推攘着路边的小摊贩想把他们赶走。王杰希皱了皱眉,没有上前。后来那边闹大了点,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喻文州看了一眼,又看了眼王杰希,“你认识?”王杰希见喻文州看出来了,也没瞒:“是我二哥。”喻文州点点头,没说什么。王杰希听见四周有老百姓在低声骂着军阀的坏话,喻文州拉了拉王杰希的袖子,问晚上想吃鱼吗,王杰希说都行,然后就看见喻文州把目光转向了旁边水池子里的鱼。


“军阀到底是什么?”王杰希喃喃的问。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开口:“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世间本没有错与对,不过由心而证罢了,你怎么想怎么做,与他人无关。”


王杰希抱着买到的东西,看着喻文州掏钥匙打开了木质的大门。


下午喻文州小憩了一会儿,王杰希就帮他理了理院子。喻文州醒来以后天气正好,问王杰希准备干些什么,王杰希说不知道,喻文州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去放风筝吧。


喻文州从屋里拿出一只纸风筝,他没有线,就去找巷口糊风筝的花婶要了一卷来,拉着王杰希去了后面的小山坡。


“能放吗?”王杰希有些怀疑。


喻文州却很笃定:“能的。”


这只风筝是有来头的。


王杰希刚来喻文州这里时跟他待在其他先生那也没什么区别。每天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不想看书,也懒得听课,主要是他对这些东西真没什么兴趣。其他的孩子也不怎么会理他,因为这年头最惹不得的就是军阀和军阀家的孩子。王杰希无所事事了好几天,喻文州也没像以前那些先生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像是,王杰希不理喻文州,喻文州也懒得理他似的。


后来是王杰希先憋不住,去问喻文州为什么不管我,喻文州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我为什么要管你。第二天喻文州把王杰希赶出门,让他到巷子里随便找一门手艺学,天黑之前必须带一件作品回来,不然喻文州就会让王公馆断掉他这个月的零用钱。王杰希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轰出了门。


王杰希转悠来转悠去,晃了半天,愣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开口。试了好几次,终于在巷口花婶那里找到了希望。


喻文州本来没抱着王杰希会乖乖听话的心,看到王杰希拿着一只风筝回来的时候着实惊讶了。


那只风筝做工挺糙的,木条连接处的线绑得凌乱,好几个地方胶都糊了出来,不过还算看得过去。王杰希手上被木头倒刺刮了个小口,喻文州帮他挑了出来,简单清洗了一下,也就没事了。


那天晚上王杰希回家想了很久为什么他就那么听喻文州的话就去了,始终都没想明白,不过也许是喻文州那态度就让人拒绝不起来吧。


说来也是奇怪的很,在风筝这事以后,王杰希和喻文州的关系莫名好了许多,至少王杰希没那么明里暗里的怼喻文州了,王家也头一次两个月没给这位少爷换老师。


这老师一当就是这么些年。


也就是这件事情,让王杰希对喻文州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你说哪有一个私塾老师会打发学生去干这种事情的嘛!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不过,王杰希还真从这风筝里悟到了点什么东西。后来通过渐渐深入的交流,王杰希知道了喻文州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南方人,关于家人喻文州倒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不过想必能把孩子送去留洋的也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并且,喻文州身上清高又世俗的书生气,该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


喻文州问过好多次王杰希要不要去报大学,说如果想的话他可以帮忙联系学校,王杰希实在是不想,喻文州也就不强求了。


王杰希会问那样的问题,是因为这只风筝从来没有被真正的当一只风筝来用过。放在喻文州的书柜里放了几年,原来就不知道能不能放起来,现在就更悬乎了。


两人都不怎么会放风筝,只好回忆着孩子们的样子有样学样摸索着来,在山坡上疯跑了一个下午,最后这风筝最高也就飞了四五米高,不消片刻便又落了下来。


风筝这东西娇气的很,稍微有一点不对,便飞不起来了。


“飞不起来了就飞不起来吧。回家。”喻文州叹了口气,不过感觉也没有多遗憾。


王杰希点了点头,收好手里的风筝线,跟了上去。


第二天王杰希回了一趟家,父亲不在,他直接就去了自己的房间,翻出一个皮箱子往里面装衣服。突然房门响了两声然后被推开,王杰希猛然回头,看清楚了来人后微微松了口气。三姨太一身砖红色旗袍加雪白披肩,踩着小高跟,身态婀娜,往墙上一靠,再加上本来就极好的样貌,说不出的妩媚。“你这是要去哪?”


王杰希站起身来,回到:“我预备在先生那儿住一段时间。”


三姨太闻言倒是笑了起来:“你仔细数数,近来你在家的天数可有多少?老爷那天还在问我杰希去哪儿了,我都不好意思回答。”


“给母亲添麻烦了。”王杰希说。


“麻烦倒是不麻烦,毕竟老爷乐见如此。”三姨太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你仔细你的言行,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打断你的腿算轻。”


王杰希心下一惊,抬头看了一眼那女人。


“怎么,你敢和我说不是么?”三姨太抱着双臂,看向他。


王杰希正了正神色:“我与先生并无龌龊关系,还请母亲慎言。”


三姨太挑眉,看了他良久,最后淡淡的说:“那便是最好,毕竟你过给了我便是我儿子。晚上留下吧,明日再走,今晚让刘妈做了你喜爱的丸子汤。”


“好。”


那天晚上王杰希躺在自己的柔软大床上,看着房间里的西洋式装潢,水晶灯射出来的光线有些晃眼睛。三姨太刚刚来过,给他送了杯热牛奶,父亲倒是一晚上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说实在的家里也没什么人真的在意。


他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喻文州那里,喻文州的小院子,可比这大别墅要舒服得多。


三姨太说的也不算错,但就算是他对喻文州有龌龊心思又如何,既不是两情相悦,也没必要拿出了谈了。现世安慰岁月静好,他给喻文州当个学生跑跑腿,顺便再霸占一下他的温柔,就足够好了。


第二天早餐后三姨太给他支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淡淡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就放他走了。父亲倒是也在,问了一声,三姨太替他答了。三姨太是父亲身边的大红人,自然几句话就哄了过去。


喻文州看着王杰希拎着箱子回来,心下便有了猜测。王杰希还是那样小心的问了一句可以吗,其实他心下了然,喻文州就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对他太纵容了。果然,喻文州又一次答应了。


在那之后,王杰希便住进了小学堂,只是这次喻文州给他派了新的任务,便是帮着他一起教学生。王杰希还跟着喻文州学会了做饭,此后便是他负责中午,喻文州负责晚上,他们还在院子里随意种了些蔬菜,想起来了就打理打理,想不起来就任它听天由命。







但是王杰希早该知道的,这年岁哪来的现世安慰岁月静好,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五月初的时候,北平城被北上的革命军攻破了,王将军深夜在家中被刺杀,一切都乱了套。王杰希被家里人抓了回去,发现家里已经完完全全不同了。几房姨太太里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捞了点财产就走了,剩下的都是还带着还带着孩子的。大哥远在国外,二哥也死于前两天的战乱,三哥平日从不理事,大姐和二姐已经嫁了,剩下的都是些年岁尚小的弟弟妹妹。三姨太没有亲生子,也还年轻的很,却留到了王杰希回来。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三姨太翘着二郎腿问他。


“说实话,我不知道。”王杰希如实回答。“你不走吗?”


“我要走,谁说我不走,只是想看看你打算如何罢了。”三姨太一挑眉,“其实我们姐妹几个人对你父亲都没多深的感情,不过就是迫于生计罢了,有感情的可能也就你母亲,我孑然一身,又为何不走?这就是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我和你父亲都不能说是夫妻。”


三姨太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王杰希:“这是你三叔家的地址,可以考虑一下投靠。”


王杰希讷讷的接过信封:“谢谢。”


三姨太应该也是早就准备好了行李,一个大的牛皮箱子,她拎起箱子,拢了拢披肩,又戴上了一顶宽檐的帽子。身上依旧是她常穿的长旗袍,头发依旧盘得一丝不苟,连刘海的卷都和以往一样精致。


“你预备去哪?”王杰希问。


她顿了顿:“去南方吧,回苏州,或者去上海,我还有亲戚,还有钱,实在不行还有脸,不会混得太难看的。”她朝王杰希笑了一下,像往常一样明丽妩媚。“走了,有缘再见,儿子。”


“一路顺风。”王杰希微微鞠了个躬。


王杰希怎么说也是王家的嫡子,这个时候理应站出来扛事。他清点了一下家里的财产,能卖的都卖掉了,现在家里还留下了三个姨太太和几个忠心的老仆,再就是他的兄弟们,王杰希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带着全家北上往东北去。


只是他舍不得喻文州。


在动身前,他抽空回了一趟纸胡同,带上了一束雪白的芍药。这么多年他从未赠喻文州什么东西,也从未说过什么感谢的话,正是芍药花期,便以一束鲜花来为他这场荒唐的感情做结吧。况且,这里面也是藏着点私心的,芍药花,便是象征着爱情。


喻文州不在家,王杰希看了看门前的一排花盆,虽说他知道那一定有喻文州藏着的钥匙,却也没什么必要了。王杰希把芍药放在阶前,转身准备离开,却刚好碰见了归来的喻文州。


“杰希?”喻文州语气和往常并无区别,但不知道是不是王杰希的心给他的错觉,王杰希总觉得喻文州此刻是惊喜的。“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王杰希拿起花束:“好。”


不过几天未见,喻文州却觉得王杰希像是长大了许多。他看着王杰希找了个花瓶把芍药插了起来,思索了半天摆在哪儿,最后放在了喻文州房间的书桌上。


“你是准备要走了?”喻文州给他倒了杯水,问。


“嗯,要去东北。”王杰希说。


喻文州没什么反应,淡淡的点了点头:“一路平安。”


“先生,我……”王杰希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他总是觉得这份感情,如果一丝都不曾披露,会抱憾终生。


喻文州没等他说下去便打断了:“再陪我去放一次风筝吧。”


两人又来到了同一片山坡,此时已经算是初夏,放风筝的孩子自然是少了,阳光也显得有些过于热烈。同一只风筝,同一个人,不同的是,这次风筝飞上去了。


“为什么……”王杰希喃喃自语。


喻文州笑了笑,没有回答。


风筝自顾自的飘在天上,线在喻文州手里牵着,两人并肩坐在了草地上。


“先生,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王杰希仰望着在空中飞舞着的那只风筝,“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谢谢你这么纵容我,你教会了我很多,你……”


喻文州淡淡笑了:“不用多说了,我都知道的。”


一阵大风吹来,风筝线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啪的一下断掉了。


就像是一根紧绷着的弦,断掉了。


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的飞向远方,最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不知道最后落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落下的时候已经成了什么样。


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防线早已决堤。


终归是陌路殊途。


那天离开前喻文州还给了他一张银号的存票,说这里面是他这些年的一部分学费,数目不少,可以用来应急。王杰希不想收,却抵不过喻文州的坚持。喻文州说他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这么多钱没有用,倒是王杰希这边要艰难一些。王杰希最终还是收下了。


王杰希问喻文州会不会离开,喻文州说不会。


“前程似锦,未来可期。”喻文州站在门口,笑着对他说。


王杰希点点头,郑重的说:“喻文州,再见。”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喻文州,因为只有这样喊了,才能代表他想要再次见到的,是喻文州这个人。


我们总是相信,说了再见,就一定能够再见。


喻文州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读不懂他的小心思?怕是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次的欢欣雀跃,每一次的失落低沉,都被喻文州看了个透彻,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旖旎心思?


只是有些问题,你问了,他若答非所问,便是已答,无需再问。*


王家离开北平城的那一天,桌上的芍药谢了。







喻文州还是食言了。


他曾对王杰希说过他不会离开纸胡同,可在王杰希走后的第三年,他也走了。小学堂不开了,房子倒是没卖出去,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哪来的人愿意收这个小院子。也好,也还能留个念想,毕竟喻文州喜欢纸胡同,也喜欢在这个院子里渡过的那段时光。


喻文州南下去了广州,那才是他的老家。


南下的途中还算顺利,几经辗转他回到了喻家的故宅。这里已经是一片荒芜,早已人去楼空,倒是给杂草和小动物安了家。喻家是名门望族,宅子自然大的很,从前门庭若市,现在一看,倒是能深切体会到“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的伤感意境了。


喻文州就是在喻家变故之后回国的,但其实回国后他也从未回来看过,因为他回到时,已是家破人亡了。


喻文州简单收拾出了其中一个院子,把破漏的屋顶补了补,添置了些家具,住了下来。他预备在这边继续开一个小学堂,他还是安安心心的当一个不出名的私塾先生,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碰到像之前那样好的学生了。


王杰希在离开北平的第十年,又回到了北平。战争打得正火热,到处都乱的很,王家被安顿在东北,无需他操心。


王杰希凭着记忆找到了纸胡同,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胡同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物是人非了。小学堂大门紧闭,一副破败的样子,不知道是多久没有人了。门上的锁还是完好的,和王杰希走时差不多。


王杰希在门旁边的花盆底下找到了钥匙,看来喻文州的习惯一直都没有变。


打开锈迹斑斑的锁,推开门,许多灰被扬起来,惹得王杰希即使捂住了口鼻还是打了好几个喷嚏。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王杰希愣在了原地。


院子里长满了芍药,开得妖冶。没有人打理,和杂草生在一起,野蛮的生长着,给人以生命的冲击力。


待尘灰稍稍散了些,王杰希走进去。里面的布置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只是全都已经破败不堪。王杰希进了喻文州的卧室,或者再私心一些可以说成是他和喻文州一起住过的卧室。


桌上放着一个本子,王杰希拿起来翻了翻,纸页很旧很旧了,也堆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应该不是收拾东西时落下的,因为它就摆在书桌的正正中央。


本子几乎是新的,只有其中一页写了一个地址。


王杰希知道他必须去。







又是暮春时节,虽说四季的变化在岭南是不那么分明的,但你还是可以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人类再怎么战乱,也影响不到四季的更迭,万物的新生。


王杰希走在路上,蓦地被一个莫约有八九岁的小男孩撞了一下。小男孩看闯了祸,连忙说了好几遍对不起。王杰希表示没关系,目光却被小男孩手里的一个风筝给吸引了。


那个风筝和他十多年前做的那个实在太像,却又有些地方感觉不一样,也说不出来是什么不一样。


“你的风筝真好看,是在哪里买的?”王杰希笑着问。


男孩看了看手里的风筝:“不是买的,是我爹做的!”


“这样啊。”那应该是搞错了吧,王杰希想着。


“小朋友,那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小私塾之类的地方?”王杰希打听。


男孩听到这话,倒是兴奋了起来:“有的,我爹就是开私塾的。”


王杰希心里一沉,总觉得他这次的预感没错。什么啊,原来那人已经结婚生子了吗,搞了半天,全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也是,不能怪他,毕竟十年过去了,早已沧海桑田。


“你看,我爹来了。”小男孩朝着王杰希身后的方向指了指。


“小行,你在干嘛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阔别已久声音远远的传来,王杰希愣在了原地,连转头都忘了。他怕转头以后希望落空,也怕转头以后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挽着他的胳膊在嬉笑。


他害怕。


害怕找到了,又再一次失去他。


“我刚刚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先生,爹爹我马上就回去!”男孩朝那边答到。


男人听到孩子这么说,略带歉意的朝王杰希开口:“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您不要紧吧?”


王杰希木木的回头,才发现不觉已热泪盈眶。


那人也当场愣在了原地。


夕阳的余辉打在身上,拉出了很长很长的影子。


天地间寂静到只有远处人家传来的交谈声。


最后还是孩子先动了起来,他拿走了喻文州手里拎着的几个袋子,然后边跑边喊着爹爹那我先回家啦,拉出了很长的音。


两个人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可眼角的东西在夕阳的照射下便无处可藏了。


“好久不见。”喻文州说。


“好久不见。”王杰希也同样回到。


王杰希想了十年重逢时的话,真到了这时候,发现除了这四个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再见”的后面加上一个“好久不见”,足够完美,无需再添。


喻文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连忙说:“那孩子是我收养的,看他无家可归,人又聪明,便养在身边了,反正我的工作本来就是照顾小孩子。”


被照顾过的小孩子之一王杰希想问那你也会像纵容我一样纵容他么,但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淡淡的回了一声嗯。随后才反应过来喻文州向他解释了什么,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的同时又不禁思索起喻文州向他解释这个干什么。显然喻文州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抿了抿嘴唇,但依旧藏不住笑意。


“回家吧,帮我收拾一下屋子,晚上做你喜欢的烧鱼。”喻文州说。


王杰希重重点了点头:“嗯,回家。”


新学堂的布置和旧的差不多,喻文州的房间依旧在东边,学堂依旧在北边,还是有一个非常舒适的小院子,不过旧的院子里面种的是菜,新的院子里面种的是花。


王杰希仔细看了看,这花他认识,是芍药。


岭南气候养人,已经长了许多花苞,就快开了。







End.





*化用自木心《素履之往》“你问人问题,她若答非所问,便已是答了,毋需再问。”



写到后面居然把我写哭了,最后重逢的那段真的是边哭边写😭

这就是之前说的要搞的那篇民国,磨了有大半个月呜呜呜他们是什么神仙爱情啊😭😭

应该,挺甜的?


要是觉得有地方没看懂就往这走https://wings-nan.lofter.com/post/1f012d2e_1c63d41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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